思悔录   第五章（下）

作者：sandy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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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罗来纳中部地区，1702年3月21日，清晨。

我们陷入了沉默之中。一阵蛊惑人心的迷雾慢慢吞噬了那令我疯狂的幻觉，我闻到一股烤焦的肉味，我大惊失色，差点喊叫起来，难道地狱之门已经向我打开了？

我的书记员沮丧的声音打破了那令人恐惧的寂静，“噢不，我们的熏肉烤焦了！唉，今天早上我发现自己的厨艺真是太差了。”奥兰多用布包裹着煎锅的把手把锅从火堆上抢救下来放到潮湿的落叶上，煎锅因离别了它热情的伙伴而发出了懊恼的嘶叫。奥兰多拿起一块熏肉尝了尝，“啊，还好，还可以吃。”

我用疲惫的目光麻木地看着眼前的现世光景，生气勃勃的年轻人正在品尝烤焦了的熏肉，我闻到的不过是烤焦的肉味，而非地狱的恶臭。这一切是真实的吗？我忽然不再相信自己模糊的视力，美丽的奥兰多真的活生生地坐在我身边吗？我眨了眨眼再看清楚，没错，我的孩子正安静地坐在我身旁，他一边嚼着熏肉一边看着附近槲树上蹦蹦跳跳的红松鼠。

冷静，要冷静。上帝啊，看来他老人家今天早上是成心要考验我那混乱的心智啊。可怜的奥兰多也许是真的没注意到我的失态，要不就是他体贴地装作没看见。我认为是后面的那种可能性更强。每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那位好奇心极其强烈的小天使从来不会多嘴多舌，甚至不会朝我多看一眼。我无法想象奥兰多竟能忍受和我这样的疯子一起生活。

奥兰多吃完熏肉之后又意态撩人地吮起他纤长的手指来，我的理智被彻底地粉碎了。我的小美人发现我已经平静下来，他甩了甩披散到脸颊上的卷发，小心翼翼地瞄了瞄我的脸色，我看着他的眼睛微笑着耸了耸肩。“说吧，孩子，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奥兰多皱着眉用近乎责备的眼神看着我说，“好吧，我无法再保持沉默了。我一定要把话说出来。先生，首先请容许我说，您绝对不是个失败者。您在法庭上展露的才华给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如果说这里的法律体制限制了您的发展前途，那又何必自责呢？我就不会。而且，您总是鼓励年轻人体验丰富多彩的人生。先生，跟您一起度过的这一年多绝对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岁月。先生，虽然我没有经常跟您提起，可是每天醒来我都会默默感激您对我的救命之恩。我应该每天都向您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奥兰多伸出左手紧紧地握住我的右臂，隔着衣袖我依然有触电的感觉。“我很高兴您对我这么坦诚，先生。我好怕您会嫌弃我，好怕我做错事惹您生气。真的，我经常会使劲儿地想，除了在法庭上把墨水溅到纪录本上，我还有什么做得不够好。不过先生，那张小书桌摇摇晃晃的，真的很不牢靠啊！”

我那疲惫的身躯因无法承受的沉重感而痛苦不已，我听到的是多么凄楚的告白啊？我不假思索地说出了真心话，“奥兰多！你没有任何过错。错的是我。奥兰多，你是上帝赐予我的最大福泽，你无微不至地照看我这个被遗弃的灵魂，你才值得我每天都向你致谢。而我，并不配得到你的感激。”

“胡说。先生，您对我太好了，我很乐于照顾您。那现在我们扯平了吧。不过先生，答应我以后不要喝那么多朗姆酒了好吗？”奥兰多唇上那个顽皮的微笑眼看着就要变成开怀大笑了，“请原谅我这么说，先生，可您喝醉的时候，您的鼾声就象神话里的龙打呼噜一样震耳欲聋。昨晚我可担心我那耳鼓的安危啦！”

尽管我的头依然疼得要命，我还是禁不住大笑起来。

奥兰多向我展露出他那甜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笑颜，他从煎锅里捻起一块厚厚的、烤煎了的熏肉递给我。不，今天早上我可吃不下，不不不！可是，呵，忽然之间我觉得我没那么难受了。一切又回到正轨上来了。“不，谢谢你，我的孩子。今天你做的吐司恐怕比熏肉更适合我那饱受折磨的胃。”

“我没意见啊，先生。这块熏肉虽然有一点点韧，不过味道很好啊。”奥兰多用力地啃咬着，“再说，我知道您没胃口，所以今天早上我只煎了两块熏肉喔。”奥兰多说着又向我促狭地笑了。

我也跟着大笑起来。这孩子真是个机灵鬼。

*************

尽管奥兰多一路上都很担心，我们还是及时地赶到了村里的礼堂。在旅途中，我发现我的奥兰多很讲究仪容的整洁。在我们到埠之前，他把我赶到马车里去整理好我的假发套，好让我的仪表配得上我这个法律工作者的身份。出庭之前奥兰多又拉住我，一丝不苟地把我肩上的一缕乱发拢到耳后，然后又温柔地帮我理顺假发上精致的发卷，直到他满意为止。

奥兰多亲密的举动几乎摧毁了我的理智。这个纯真可爱的孩子对我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我是如此的深爱着他。

那场荒谬可笑的官司竟然耗去了我们整整四个小时。即使是以往每次出庭都兴致勃勃的奥兰多也觉得有点无聊了。在核查了那些胡编乱造的房产契约和其他法律文件之后，我宣布该案纯属一出闹剧，并对作假证的傲慢农夫艾尔文处以罚款。艾尔文的兄弟依法继承牧场。结案。退庭！

那个懒洋洋的春日午后，我们沿着蜿蜒曲折的河畔小径漫步，两旁是舒适的乡村客栈和磨坊。而奥兰多则无可避免地被路旁的新绿深深吸引，特别是美洲蒲葵，嗯，奥兰多说，他真的很喜欢美洲蒲葵那种茂盛和强韧。其实几个月之前奥兰多第一次看到美洲蒲葵的时候，他就不停地称赞它的优雅身姿、它叶片的独特形状。

我们的晚餐简单却美味，我们饱餐了烟熏鲑鱼，盐渍甜菜根，还有新鲜的抱子甘蓝。我滴酒未沾。我知道奥兰多对我的节制感到很满意。

吃完香甜的榅桲小馅饼之后，我们回到了简朴却极宽敞的房间。奥兰多解开了发辫，然后把水倒进洗澡盆里。奥兰多脱衬衫的时候，我逼着自己看，然后我又逼着自己说，“奥兰多，我可以问你一个非常私人的问题吗？”

“先生？”奥兰多放下手中的海绵转过身来，面对着坐在窗台上的我。

我眨了眨眼，强迫自己不要去注意奥兰多那光滑的胸脯上象太妃糖一样美味的乳头 ，是啊，那个年轻的胸膛在过去的一年里因为良好的营养和体力劳动而变得更宽阔结实了。我把目光投向了他那带着疑问的双眼。

我斟字酌句后终于小心翼翼地发话了，“奥兰多，我必须承认，今天早上我无意中看到你洗澡了。在此之前，我一直都很尊重你的隐私，我从未看过你裸身，不过今天早上我看到了你的背……我看到了一些令我感到非常痛心的东西。我可以问你吗，到底是谁这样虐待你？”

奥兰多一脸的困惑，“先生，您以前没见过我的伤疤吗？真奇怪！噢对啊，我注意到您平时总是避免裸露身体，所以我在您跟前脱衣服的时候总是很小心的。”奥兰多说着坐到我对面的床沿上。他的肩膀因可怕的回忆无力地低垂着，“大部分伤疤都是我舅舅留下的。我到了他们家之后，他并不爱我，而是把我看成是他那个入不敷出的家庭的额外负担。当然了，那时我还小，不明白这些道理，不过我注意到他的五个孩子都营养不良、病病歪歪的，我就问为什么他们没有饱饭吃？我的伊迪丝舅妈好像一个苍白的鬼魂在屋里游荡，跟我记忆中活泼开朗的妈妈太不一样了，她是那么忧愁，那么疲惫。”奥兰多眉头紧锁地说，“那是一种多么悲惨的人生啊。我只是因为年少无知问了一些幼稚的问题，为什么这家人和我们家那么不一样呢？”奥兰多沉默了。

我耐心地等待着奥兰多继续说下去，然而我的内心却早已感到了深切的悲哀。

奥兰多披散在肩膀上的发卷因恐惧而抖动起来，“我那所谓鲁莽无礼的提问是不受欢迎的。您知道吗先生，当托马斯舅舅喝多了酒，他就要找人出气。他要找个人来为他的失败人生出出气，而我因为老是问太多，自然就成了他的靶子。我试着尽力去遗忘那一切，然而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些伤痛和恐惧。我的舅舅喝酒喝掉了理智的时候，他会把我从壁炉旁边的地铺上扯起来带到谷仓里，不由分说就鞭打我。有一天晚上，我的舅舅把我的双手邦在柱子上不停地鞭打我，直到我晕死过去。我醒来的时候，我可怜的伊迪丝舅妈正把我带进屋里去，她帮我清洗淌血的背部。我记得她一直哭啊哭啊，还不停地祈求上帝的原谅。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我就逃了出来。”我注意到奥兰多裸露的身躯又禁不住颤抖起来，“事实上，是伊迪丝舅妈催我赶快走的，她还帮我准备了吃的东西。回想起来，那时伊迪丝舅妈也许认为她丈夫会杀了我。”

我紧握双拳抑制着怒火，“那个恶魔现在还活着吗？”

奥兰多的深色眼眸里有一种与他的年龄不相符的深沉，“我不知道。我只祈祷上帝保佑，他不要伤害可怜的伊迪丝舅妈。然而恐怕他一直都在伤害她，是的，把托马斯舅舅称作恶魔并不过分。”奥兰多绷得紧紧的身躯又颤抖起来，泪水从他哀伤的大眼睛里慢慢溢出，缓缓地滚落在他的脸颊上。

我本能地站起来坐到奥兰多的身边。我的书记员神色凝重地盯着我，然后他的表情瞬间变成了极度的悲哀，他勉强颤声说，“先生，原谅我。痛苦的回忆使我失态了。我不该沉湎在这种无用的自怜自伤里头。”

“别胡说。告诉我，还有谁伤害过你？”其实答案恐怕我早已知晓了。

“拉姆斯菲尔德执事。那个杂种来了一个月之后，他……他对院里的学生做了一些可怕的事情，我简直无法理解，于是，我又没能管住自己的舌头，我以上帝之名诘问拉姆斯菲尔德，他到底是怎么得到那个职位的？我跟他说，他玷污了克劳利执事圣洁的名誉。作为报复，他在庭院里当众脱掉我的衣服鞭打我，幸亏有其他教师的调解他才没能进一步的伤害我，不然的话，恐怕他会把我活活打死。”奥兰多眨了眨模糊的泪眼，“是的，我的提问有时候会触到别人的要害，这也是为什么我那么珍视您的原因，先生，您对我所有的疑问都是那么耐心，不，是您在不断地启发我去思考，去提出问题。您对我真是太好了。”

该死，我最怕面对的时刻还是来到了，唉，甚至比我想的还更糟啊，“我对你好，是因为你是个出色的好孩子。过来，奥兰多。”我慈爱地张开双臂，前几秒钟还是那么坚强勇敢的奥兰多扑倒在我怀里抽泣起来，我由着他宣泄他的痛苦和哀伤。奥兰多的泪水沾湿了我的肩头。我轻轻地爱抚着我的书记员背上的伤疤，即使是罪疚感那个婊子也不敢声张，只是暗地里生着闷气。看见了吧，我可不是恶魔。我只是向一个饱受摧残的孩子提供一点抚慰而已，又怎么能说我是个魔鬼呢？

我可怜的奥兰多，等他哭够了，我帮他脱掉了裤子和鞋袜，给他套上睡衣，然后帮他盖好被子。我一边忙活，一边夸赞自己表现得像个助人为乐的朋友，而不是一个老色鬼。我甚至还记得从奥兰多的衣箱里把那块天鹅绒拿出来，他抑制着抽泣接过那块酒红色的衣料压在了脸颊下面。

奥兰多向我伸出了右手，我把那只温暖纤细的小手握在双掌之中，静静地坐着，直到奥兰多最终平静下来进入了梦乡。他一睡熟，我就忍不住用指尖温柔地爱抚他缎子一样的卷发。噢，天堂一样的感觉啊。我的食指不受控制地轻轻抚过他柔软的下唇。不！快住手!

这时地狱里传来了冷笑声，我把那阵冷笑踢回地狱之火里。有趣的是，罪疚感并没有发作。真是个明智的婊子。我可没心情跟她那些冰冷的指控纠缠不休。我没有象往常那样去拿朗姆酒，我宁愿早点上床，一边倾听奥兰多匀称的呼吸，一边想象着某两个恶徒在地狱之火里徒劳地挣扎。没错，那两个卑鄙的无赖理应受到地狱之火的煎熬，这使我觉得自己几乎是个正人君子了，嗯，几乎。至少我知道在我的北方同行的帮助下，拉姆斯菲尔德再也无法在任何一家孤儿院为非作歹了。那个杂种谋得了一份捕鼠的差事，我敢肯定，他在鼠群之中一定很有归属感，说不定，他捉到的是他的亲戚呢。

带着轻蔑的冷笑，我坠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我比奥兰多起得还要早。那孩子起床的时候，我叫的热苹果酒和新鲜玉米松饼刚好送到。瞧，我也能照顾好我的孩子呢。

倒霉的是，我们的下一场庭审将把我们带到更偏僻的内陆，那荒凉的沼泽地区满是稻米种植园，滋生了大量的蛇虫和危险。太不走运了。当我们坐上那辆再熟悉不过的四轮马车时，奥兰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微笑。看来随着拂晓的温柔抚慰，昨夜的噩梦已经彻底地消散无踪了。“先生，今天春日的气息特别的浓厚啊。您闻到了吗，嫩叶正欢快地努力挣脱芽苞的束缚呢？嗯，好一股浓烈的大自然的芬芳啊！”

呃，其实我并没有真的闻到春天的气息，不过，听着奥兰多象以往一样活泼开朗的话语，我也绽开了幸福的笑颜。“是啊，春天终于降临到这片富饶的土地上了。我对春之女神的来访欢迎之至。”我催了催马又咧嘴笑道，“那么，我的孩子，你已经削好羽毛笔了吗？你准备好迎接即将来临的严峻挑战了吗？”

奥兰多点了点头笑着对我说，“当然了，先生，而且我已经调好墨水了。我们的下一场庭审关乎一个被损毁的磨坊水车，嗯，这有可能是另一家磨坊的蓄意破坏。真是太戏剧化了！看来我们会从磨坊堆放的麦子里找到重要线索！也许麦麸里面也能找到欺诈的证据呢！”（后两句原文是：It sounds like we shall find high intrigue among the ground wheat! Perhaps cheating lurks in the chaff!"，而在英文中有sift [separate] the wheat from the chaff的说法，即“区别良莠, 区别精华和糟粕”之意，小O 在这里应该是“恶搞”了一下成语。）

“而且我们正义的磨盘也会碾开谜团揭开真相的。”（原文：And our grinding wheels of justice shall uncover the truth.，我想grinding wheels磨盘是磨坊的工具，而且和上面小O话中的麦子和麦麸相对应，所以下文小O说老V这话是双关语吧。）

“先生，那真是个糟糕的双关语！”奥兰多用力拍了一下我的手臂，然后他合起双掌兴奋地说，“等等，先生，我相信您的意思是公平正义使人畅所欲言！（原文是I believe you mean justice shall discover the sluice!，直译是“正义打开了水闸”，水闸也是磨坊的一部分，而英文里有“open the sluices开水闸, [喻]将想说的话说出来, 让感情发泄出来”的说法，所以我就翻成这样了，请大家多指教。） 奥兰多听了自己那个非常糟糕的双关语后，差点笑岔了气，我真担心他会从马车上摔下来。

我惊异地看着忘我地沉浸在欢乐中的奥兰多，随后我也大笑起来。我相信我们俩都疯了。真是太妙了。我们笑够了之后，我打马向西部的沼泽地进发。我暗暗发誓，只要我那年青的旅伴陪在我身边，即使是地狱，我也敢闯。

至少地狱里没有沼泽地那么多蛇！再说，你想啊，我还可以看看地狱的气味闻起来是否跟烤焦的熏肉一个样。

想到这里我又笑了出声。通常，踏上旅途之后，我们之中的一个人就会挑起第一个话题，“奥兰多，孩子，告诉我，你说对每一个罪人来说地狱的气味闻起来是不是会不一样？”

“先生，这个问题真是太妙了！嗯……”

我留心听着奥兰多侃侃而谈，虽然我闻不到春天的气息，暂时来说，一切都还好，。

TBC

最近忙得七荤八素，这章翻的比较匆忙粗燥，请大家多多原谅！

又：TRACY实在太累啦，春节期间的下周暂停更新~~